上學期正式結束，長達一個半月的寒假開始，羅洛接受了索綸一同旅行的邀約。他們以首都的所羅門大宅為終點，由南至東，走訪了沿途的各大城市。直到羅洛偶爾在旅館梳洗時忘記把水龍頭關掉就走出浴室、在索綸忙著與侍應點菜時看著餐盤發呆、在大街上經過縫紉店與飾物店後反應恍惚……索綸才想起，宴會之期將近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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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在啟程出發所羅門大宅的五天前，索綸拉著羅洛走進了一家手工聞名的縫紉店，讓裁縫圍著一臉尷尬的羅洛轉來轉去，拉尺度身，準備一件稱身貼服的套裝。那天起的每一頓晚餐，索綸手把手與羅洛實踐各種餐桌禮儀，從潔白桌布最外端放著的小湯匙，到放置餐巾位置暗示的訊息，教學鉅細靡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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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起初，羅洛還是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樣，看不起上流社會的繁文縟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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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例如有一次，索綸告訴他，開展談話起初的三分鐘，可以說說天氣，說說食物，說說近況。

 

羅洛評論，真無聊。

 

　　索綸點頭同意，說，是挺沒內涵。但是，沒辦法，那就是這邊的溝通方式。你可以當作一種框架，三分鐘後，這框架裡面裝載的是甚麼，就由你決定。

 

　　說到這裡，索綸突然自信地笑了笑：「然後，他們一定會被你的知識儲量和嶄新見解嚇一跳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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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宴會當晚，羅洛梳起了長髮，以鑲有紫曜石的深紫髮繩束在腦後。隨著馬車的前進，髮絲的尾端在那人坐直的身板後晃動，彷彿成為了古老大鐘裡的鐘擺，為那場盛大晚宴的來臨默默倒數。

 

　　「你在緊張嗎？」索綸交叉著雙腿，笑著詢問坐在對面的羅洛。

 

　　羅洛盯了他一眼，吐出：「沒有。」

 

　　自出生起就慣於出席這種場合的索綸，自然沒有這股緊張感。只是，這一年來專注學業的所羅門家大少爺甚少活躍在社交界，恐怕早已成為各家大小姐在清單上今晚必須捕獲的重點目標之一。果然，刻有所羅門家家徵的馬車剛剎停，前一秒還在前庭散步閒聊的名媛們就如潮水般湧上，把那久違的理想舞伴（甚至是訂婚對象）團團圍住。羅洛看出窗外，對眼前這一團混亂皺起了眉，不得不感謝馬車在相反方向還留著另一扇門。

 

　　這高傲自大的貴族長子，明明在競技場上氣焰囂張，鋒芒畢露，在名媛小姐面前卻裝出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。羅洛反了反白眼，不屑地扔下對方，直接在人潮間穿過花園，登門上樓。直到羅洛順著人流走到宴會廳的前台，看著來賓們與前台點點頭就魚貫進場，他才發現，自己把最能當作入場證的那張臉丟在樓下了。他猶豫半晌，最後只能極不情願地掏出那張皺巴巴的邀請函，遞向前台。

 

　　前台的男僕望望那張彷彿從垃圾堆裡撈回來的邀請函，又望望眼前這個陌生的面孔，一面懷疑地皺起了眉。他掀開賓客名單，看了看兩邊拼法一樣的名字，視線回到眼前這位從未見過的黑髮紫眸青年，始終不敢放行。他正要開口詢問——

 

　　「對不起，那是我弄壞的。」

 

　　羅洛與男僕抬頭一看，這張真‧邀請函正三步併兩步地從樓下奔上來。雖然索綸不想承認，但這張臉確實比那張皺巴巴的紙片有力得多了。

 

　　「少、少爺，歡迎回來！」前台的男僕臉上湧現萬分歉意，「失禮了，這位一定是您的朋友。」他連忙彎身鞠躬，攤手請示他們進場。

 

　　人潮中，二人並肩邁步。羅洛暗暗嗤笑一聲，低聲向索綸說道：「看吧。」

 

　　索綸嘆了一口氣。

 

　　但他知道，把死結解開的第一步，在這晚即將發生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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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多年以來，宴會的形式都沒怎改變——開幕、晚飯、舞會、散場。而在這串流程中，所羅門家的孿生兄弟只需要當一對吉祥物，在父親發表開幕辭時站在一旁點點頭，在飯局裡與學者來賓聊聊天，在飯局後與貴族小姐跳跳舞，基本上就任務完成。

 

　　此時此刻，完成了一大半任務的所羅門兄弟正在舞池外中場休息。

 

　　索綸搖晃著杯裡的深紅色飲料，小聲向旁邊的愛綸說道：「你哥哥我果然是你哥哥，戀愛進程也發展得比你快。」

 

　　起初，當愛綸聽到自家哥哥要邀請羅洛到家裡出席宴會，還要留宿過夜，他臉色慘白，滿目訝異：「我們家為政清廉，連帶大宅的牆壁也薄得可憐，你有顧及睡在鄰壁的弟弟我的感受嗎？」意識到不對的哥哥抬手用力戳了戳弟弟的腦門，喊道：「你的腦袋怎麼回事啊？我們家有客房！況且，就算一起睡也不會有甚麼發生好嗎！」雖然愛綸極度懷疑自家哥哥最後一句話的真確性，但如今看著一切竟然真的如對方所說般發展，也只能瞪了瞪與自己樣貌相似，卻總張揚狂傲的兄長，在鼻腔裡哼了一聲：「區區比我早幾分鐘出生，囂張個甚麼鬼。」

 

　　索綸沒回話，只是神秘兮兮地向弟弟招手。弟弟眨眨眼睛，也不防有乍地挪近了一點。接著，索綸就像小孩子和玩伴分享秘密一樣，在他耳邊低聲補充：「我還成功把小舟開到湖中心了。」

 

　　聞言，怨恨和羨慕賽跑似的爭著要從那雙圓滾滾的紅眸裡湧出來。愛綸扁著唇一把奪走索綸手中假裝成葡萄酒的葡萄汁，兇巴巴地回敬一句：「那又如何？你仍是個要靠弟弟替你換酒的差勁哥哥！」

 

　　索綸一把捉著愛綸塞回自己手裡的紅酒杯，抬頭一看，弟弟早已跺腳走開。「哎，小氣鬼——」

 

　　在弟弟的配合下成功執行了十多年的換酒計劃竟在今晚初迎失敗——也罷，他至今的努力已經通通換成了今晚的大勝利，就算在這件小事上輸掉，他還是賺了。索綸本著慶功的意味呷了一口杯中的紅酒，酒精自舌尖擴散，漫上腦袋。他不喜歡喝酒——喝酒使人反應遲鈍，思考緩慢。但這一晚，破例讓自己放慢一點也不錯。例如，在一切都慢下來後，他會看到與誰在談話的羅洛雖然手裡端著酒杯，口裡卻沒有空檔喝酒。他只看到對方眼裡盡是光采，雙唇從未停歇。在這麼遠的距離外，索綸自然聽不到對方在闡述哪套理論或學說。只是，當經過的人聽到了對話，都會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，圍在羅洛的身邊。頻頻點頭間，眼神亦由陌生猜疑，轉化成肯定贊同。

 

　　一言接著一語，扭成一團的繩結被緩慢地解開，連帶索綸的心情也變得愉悅起來。他稍稍抬頭望向天花，宴會廳中央掛起的水晶吊燈，點起了萬千燭光。燈火投在一對對轉圈踏步的舞伴上，折射出爛漫的光芒。他有點好奇，如果向羅洛邀舞，他會有甚麼反應呢？把夜裡開滿紅花的荒地換走，變成漆黑中燈光聚焦的舞池。精靈不再獨自流連，來一首二人共舞的華爾滋。他的法袍會是星光閃爍的銀河，在轉圈的時候灑滿漫天星輝。樂曲優美娓婉，但不熟悉社交舞的對方大概會在某個節拍踩上自己的鞋尖。那是誰家的人啊？真失禮——他彷彿已能聽到人群暗處某家大小姐撥著羽扇嬌嗔——還不如讓本小姐和所羅門大少爺跳呢。聽到這句的羅洛看上去一定會毫不在乎，說不定還會把自己推開，轉身離去。

 

　　唉，這人真是麻煩極了。索綸再一次在心中反思自己的擇偶標準。不過，沒關係，無論周遭圍觀的有誰，他也會捉緊羅洛擱在自己掌心上的手，輕托他的後肩，拉著他繼續翩然起舞。就像那天深夜在湖上被微風繚繞的小舟一樣，那將是只屬於他們二人的小世界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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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宴會的流程來到最後一步，好客有禮的所羅門家會把賓客一一送到門前，與他們作最後的寒暄與道別。直到吃飽喝醉的賓客們全都登上馬車，絕塵而去，宴會才算圓滿落幕。但這一晚，也許是酒精把時間像糖絲一樣拉長了，一切的對話比以往更加冗長且無聊。趁著眾人不為意，索綸靜靜抽身，偷偷溜回樓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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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晚宴過後的會場杯盤狼藉，賓客離場，只剩侍女忙碌地進出打掃。宴會廳的盡頭是朝向西爾維亞森林的露台，索綸透過玻璃幕門，看到那抹沉黑之中閃爍著暗紫光芒的背影。索綸推門步出陽台，晚風朝他臉龐吹來，卻帶不走臉頰在微醺中的熱度。「收穫如何？我看你談得很高興嘛？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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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聽到索綸的聲音，原本正倚著欄杆吹風的羅洛轉過身來。束起長髮的他看起來更加孤高，連帶紫眸的目光也更加銳利。這晚湧進腦袋的資訊過多，就算是魔法師部門的優等生，恐怕也不勝負荷。他思前想後，臉上還是隱約帶著一點懊惱。「索綸‧所羅門，你還是說清楚吧——我到底有甚麼值得你這樣做？」

 

「……事到如今？」索綸哭笑不得。如果他懂操控時間的魔法，他現在一定會把時間暫停，好好審視自己之前有哪一步做得不夠好，導致這位魔法師至今仍在懷疑自己的動機。

 

　　「是因為那個傳說？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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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「你不是說它不可信麼？」索綸笑了出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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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羅洛的臉上透著一陣緋紅，「現在是我問你問題。你答還是不答？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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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面對魔法師的迫問，索綸選擇投降。畢竟這不是甚麼商業大交易，其實也沒甚麼值得不值得。他唯一能想起的，只有一切還未發生的那一晚，夜風吹進宿舍庭園的那刻。索綸直接就把想法說了出來：「你的風魔法，很安靜，很不一樣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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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「僅只於此？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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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「僅只於此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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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羅洛皺著眉，看起來很不滿意這個答案。他又思索了半晌，繼而評價：「你是我遇過最奇怪的貴族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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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索綸笑著聳聳肩，沒有反駁。背後通往宴會廳的露台大門還開著，裡面正傳來侍女收拾杯碟時瓷器相碰的聲音。他們一起倚著露台的欄杆，望向遠方的森林，感受宴會過後夜裡難得的靜謐。良久，羅洛又開腔。他說話的聲音，很輕很輕：「我可沒有甚麼能償還給你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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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在宴會舉行之前的那趟旅程中，索綸問過羅洛，你覺得，風精靈為什麼會挑選你成為她眷顧的魔法師？那時候，羅洛說，我也不知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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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大概，被愛著的人都是這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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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又有一陣微風吹來——森林在細語，葉在顫動，精靈們在密林間起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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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索綸笑著搖搖頭，對他說：「陪我吹吹風就好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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