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哥，你還記得我和你長著同一張臉嗎？」人聲鼎沸的食堂裡，自家弟弟納悶的聲線從頭頂上傳來。索綸抬起頭，就看到對方捧著餐盤在自己身旁坐下。

 

　　「很帥啊，怎麼了？」

 

　　愛綸從懷裡抽出一疊信件，洩氣地扔在漆木長桌上。「那拜託你不要頂著我的臉做些奇怪的事情好嗎？擇偶謹慎點行不行？你知道接住走廊上迎面而來的眼神有多尷尬嗎？我總不能跑上前高聲澄清吧？」愛綸用近乎崩潰的聲線，抓著哥哥的肩膀，喊出大概在腦內演練過數百次的話語：「『你們誤會了——那是我哥，不是我！』」

 

　　木無表情的索綸一邊被弟弟晃來晃去，一邊瞄了瞄信件：「我才是被誤會的人好嗎？我可是在進行關乎元素精靈傳說真偽的觀察計劃啊……況且，就算是真的，談個戀愛怎麼了？你上年不也有追求鄰班的愛麗絲嗎？那時候我有阻止你嗎？」

 

　　可是，若真的要把與羅洛這兩個月以來的相處說成「談戀愛」，極其量只能在自家弟弟面前充充場面。正確來說，他頂多是把午餐都搬到後花園那棵樹下進行，順道繼續他的真愛對象觀察計劃，離「談戀愛」八字都沒一撇。

 

　　起初，羅洛總是頂著一副不想跟他搭上任何關係的模樣，只與他進行點到即止的交流。幾星期過去，自己竟然無法從此人身上得到任何有用的資訊，頂多記下了他的閱讀清單——《元素精靈與人類的接觸：一群被眷顧的幸運兒》、《魔法媒介的特例——一位以心臟儲存魔力的魔法師》、《無盡的魔力：循環再生的可能性》……這不都跟他曾經研究的題目有關嗎？這些資訊在學術期刊上簡單查一下就能入手啊！哪用他每天特意跑來樹下這午餐聚會收集？

 

　　真愛對象觀察計劃的進度如此緩慢，實在令他莫名焦躁。明明自己一副應戰狀態站上了競技場，刀光劍影早該閃爍交錯了十個回合，但那人竟然還躲在風幕裡，遲遲不分勝負。

 

　　戰局在此僵住——不，慢住——他可是天才啊，世上有甚麼能難倒他？ 

 

　　果然，索綸很快就掌握竅門。羅洛是風系魔法師，自己則喜歡風。雖然這樣彷彿正中風精靈的下懷，令原本極為抗拒「真愛傳說」的索綸心情有點複雜，但以這巧合的相同之處打開話題，不就剛剛好了麼？

 

　　不出所料，只要自己不嫌其煩地反覆提起對方研究過的題目，這人願意開口的機會就會增加不少。

 

　　例如，羅洛在修讀一年級必修的魔法歷史課時，就曾經寫過一份有關大魔法師布蘭登的論文。打聽到這消息後，索綸不得不在心裡感謝了一下自家的嚴格老爸——多虧父親要求小時候的他必須熟讀魔法政策的歷史，他如今才能找到突破風幕的缺口，將那幾乎是他一人包辦的獨劇，化成一場觀點相碰、擊出火花的辯論大會。

 

　　約翰‧布蘭登受光精靈眷顧，能把魔力儲存在心臟裡，亦能自行恢復魔力。王室一開始視他為國家研究魔力再生方面的救星，可布蘭登後期卻拒絕與王室合作，鬧出不少事端。支持王室的人稱他忘恩負義，布蘭登的支持者卻指責王室過份苛刻。布蘭登死後的幾十年間，亦再也沒有受任何一種元素精靈眷顧的魔法師，主動向王室揭示身份。當時的所羅門家家主——喔，就是他的曾祖父嘛——為了緩和王室與魔法師之間的關係，積極推動了《布蘭登法案》的立法。當年的法案通過是通過了，各大魔法師公會亦對此表示歡迎。然而，幾十年過去，民間卻仍舊沒有傳來令王室振奮的消息。

 

　　和羅洛提起這個法案時，索綸幾乎把父親教過自己解釋政策的技巧，都演練了一遍。這可是他們家提出的法案欸！作為未來家主，他又怎能不捧場一下？可羅洛卻只會一邊批評王室與貴族只顧一己私利的假惺惺作態，一邊將法案的所謂利處逐點擊破——「相關機構將做好保密工作，保護被精靈眷顧的魔法師的身份與私隱」？那王室這幾十年來一聽到甚麼風吹草動，就派出使者查探，一副要把人抓回首都的架勢，又是甚麼回事？「往後所有的合作或研究，都必須獲得該魔法師的同意」？可威迫利誘不是你們最擅長的嗎？有誰能保證魔法師所簽下的「同意書」，真的反映了他的真實意願？

 

　　其實，要順著羅洛的立場，說些贊同他觀點的話，也不是不行。這樣的話，說不定更能增進關係。可不知怎地，索綸就是想看羅洛一反閱讀時淡漠又清冷的常態，露出一副要與他激烈爭辯的模樣。這害他每次開啟新話題時，都會不由自主搬出立場相反且極端的學說，作勢要與羅洛爭論到底。但對方即將如何反駁，他壓根兒不會聽進耳內。他只會看到羅洛微挑唇角，輕輕嗤笑。雙唇張了又合，張了又合，在漫長又短暫的時光，以風輕雲淡的姿態，擊潰向他奔來的質疑。話音落下，結論落下——那很大機會會是一句語帶嘲諷的反問句——紫眸的目光就會像糖絲一樣，在他得意洋洋地微笑時會上翹的眼角拉出軌跡，返回書頁裡去。

 

　　真愛對象觀察計劃還在繼續，更似乎出現了階段性的成果。

 

　　木香飄揚，墨跡浮沉，微風亦會在此刻吹來，撫上蟬翼般的書頁。就像輕拂精靈藏在森林深處的豎琴一樣，無形的雙手將在一片深邃的油綠裡，奏出溫柔的音色。風還在微微顫動，但索綸耳邊的一切，卻會安靜下來。

 

　　——真奇怪。雖然這人說話是挺不留情，但當他一談起自己熟悉的話題時，眼裡的自信與愉悅卻能把紫眸染上更亮麗、更璀璨的光芒。明明骨子裡是個如此純粹的人，為什麼……偏要把自己與其他人隔開？

 

　　——學院裡有關他的謠言俯拾皆是。他聽著不覺得礙耳嗎？為什麼他不主動澄清？

 

　　——明明他駁斥自己時，一字一句，擲地有聲，為什麼在其他時候，卻總吝嗇話語，好像對甚麼都漠不關心？

 

　　——他手上的書，就那麼吸引嗎？他還要看多久啊？還未閱畢嗎？為什麼……為什麼就不把目光往我這邊移呢？

 

　　同樣是在腦海裡想起了對自己而言特別的某人，那邊廂的弟弟卻掩飾不住，頓時羞紅了臉。他清清喉嚨，扁著嘴巴反駁：「不要假裝扯開話題，這次跟那次不一樣。」

 

　　「有甚麼不一樣？」不戳破那隱約感受到的事情，暫時擱下思緒的索綸選擇了以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反問。

 

　　愛綸張口想要解釋，卻又無從下手。那雙圓滾滾的紅眸最終只能懊惱地直瞪兄長，並吐出乾巴巴的一句：「你自己看看家裡寄來的信好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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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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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愛兒索綸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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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自從我在你十歲帶你初次進宮，而你在半路撇下胞弟，跑到皇家軍的訓練場與威爾信軍官那跟你同齡的兒子展開決鬥，引來宮裡上下吶喊助威，為父就深明你喜歡鋒芒畢露，享受成為焦點的個性。你的血裡流著初代家主的好奇心與你母親的固執，容易被新奇有趣的事情吸引，不管看上了些甚麼——無論是一時意氣還是心血來潮——只要目標未被達成，就誓不收手。這種衝勁是上等的推動力，但追逐目標的過程中，必須平衡利弊。當年那場比試成為一時佳話，打破「所羅門家只懂捧書，不懂執劍」的刻板印象，卻同時為落敗者烙下難以磨滅的陰影。與王室一同被稱為建國三大族，所羅門與威爾信兩家本該共同協力，成為輔助王室的兩大支柱。你現在視偉奧‧威爾信向你投來的仇視微不足道，以後所羅門家提出的政策一旦牽涉派遣邊境的兵力，你可就傷腦筋了。為父知道你聰慧過人，定能明白以史為鑑的重要性。梅斯勒家族管理著領地裡數以千計的遠古洞穴礦場，更掌控著國家魔力資源發展的重要命脈。與其交惡，並無益處。

 

　　至於你最近甚為熱衷與其交流的一位朋友，為父亦略有所聞。誠然，煙花之地必有其存在價值，血統亦非斷定一切的關鍵。然而，所羅門家數十載以來在朝內安份守紀，作風穩健，甚少把自己置於風口浪尖。學業優秀的你繼承了家族的「睿智」，即便如此，為父亦希望你能靜心細想，領略當中更深一層的精髓。凡是燙手山芋，不觸不碰。若有巨大爭議，按兵不動。就算答案顯而易見，亦不必身先士卒。

 

　　你的一言一行對家族的名聲舉足輕重，你的身份注定把你牽引至門當戶對的對象。這些道理，終究亙古不變。每一代的家主均背負著家族多年以來的歷史，而那是終有一天將傳承予你的責任。作為長子，你應當有此覺悟，注意言行，謹慎擇友。

 

　你的父親

　約瑟‧所羅門公爵